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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家浩:《臆造南洋》
时刻人文 | 东方出版中心
2025年1月
汉人注疏,好臆造典故。
——袁枚《随园随笔》
南洋者,中国南方之海洋也,在地理学上,本为一暧昧名词,范围无严格之规定,现以华侨集中之东南亚各地为南洋。
——许云樵
《南洋史》一九八四年,由一班来自香港的电视制作人员操刀,新加坡广播局制作的电视连续剧《雾锁南洋》开播,作为新加坡本土历史电视剧的先声,绝对一时风靡。
同年出生的我,童年岁月里,似也曾通过高高的天线,在新柔长堤另一端的新山排屋里,斜靠沙发,从硕大的鱼缸电视中收看重播。剧情中讲述的二十世纪初华南移民漂洋过海、南来谋生、艰难求存的故事,当年幼稚懵懂的我自然不会明白,却对于当年脍炙人口的同名电视主题曲旋律与歌词印象极其深刻,至今犹能朗朗上口:
过去的记忆你是否已经遗忘
祖先的流离可曾使你惆怅
雾起在南方雾落在南方
重重迷雾锁南洋
望远方天水茫茫
浓雾中何处是家乡
向远方冲过险滩
浓雾散见我新家乡
过去的记忆世代不可遗忘
祖先的流离使我生命更坚强
雾起在南方雾落在南方
重重迷雾锁南洋
随着年岁履历渐长,重重迷雾深锁的“南洋”,不仅是童年回忆的背景音乐,也是自己读书研究的兴致所在。关于南洋,许云樵为它设下了两道门槛:首先,这是个模糊又暧昧的地理名词;其次,它是“华侨集中之东南亚各地”,意味着华人在东南亚的流徙定居,乃界定南洋地理范围的要件。
《雾锁南洋》(The Awakening)
新传媒制作私人有限公司出品
1984年2月6日首播
如此一来,从近代中国开始流行的“南洋”概念,其界限就很难超越十九世纪末出现并在一九五○年代开始普遍使用的“东南亚”(SoutheastAsia)之地域范围。
然而这也并非终点,东南亚一词虽然打破了十九世纪以来西方视角下的“东印度”(EastIndies)、“印度支那”(IndoChina)等词汇的殖民性,却也无可避免地掉入了二战结束后该区域民族独立建国运动后形成的政治国界网格中,其中原本既多元又流动的文化、信仰与身份认同被迫割裂、对立与碎片化,即便数十年来被置入国族框架下的再融合过程,也远未竟其功。
为摆脱论述的困境,近年不少有识之士也开始改用源于古代爪哇文献里的“努山塔拉”(Nusantara)一词,来指代东南亚所有受马来文化和语言影响的地域,借此打开旧观念的藩篱,亦不失为一条出路。
身为马来西亚国民,多元族群、文化与信仰既是国家的宝藏,又是分歧之根源。仅从领土层面来说,位于马来半岛的西马,与位于婆罗洲的东马,两者的社会文化差异,上升成为国内政治议题,早已成为常态。
马来西亚独立广场
自二〇二一年起,我在马来西亚《星洲日报》网站及副刊辟设专栏,每两周连载一期,迄今累积近五十篇、单篇千余字的短文,此番将其集结、分类与修订,拼凑而成书,诚属实至名归的散记。由于内容过于五花八门,只能尝试将文章粗分为五大主题,并按此规划章节。
在国家、族群及地方叙事的建构过程中,历史与传说之间非但存在相互印证的可能,也会出现两相矛盾的情境。处在多元交织的土壤上,将传说与历史用以宗教、人种、地方等模具进行切割,将反向收缩人们的视野,从而忽视其多元性所带来的跨域本质。
第一章“历史的余烬”便是以古今发生及流传于马来半岛的若干历史与传说为题材,探讨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
第二章“山和海之间”及第三章“边城叙事”,则分别以马来半岛南端的边佳兰(Pengerang)及新山(JohorBahru)为主轴,探讨十九世纪以降马来半岛城镇与乡村华人社会史的记叙与诠释。
作为一州首府,同时又是衔接半岛与新加坡两岸陆路往来的窗户,新山具备了乡区边佳兰难以企及的人口与资源,因此也保存着数量上比起后者来得多得多的金石文物史料,亦有不少学者学人前仆后继投入研究,使它成为半岛地方华人史书写的焦点。
亦正因如此,新山华人社会史的当代研究,很自然地会朝史料文献的再考察与再诠释的方向前进,以期能与诸多前人构筑的旧说定论相互对话;然而面对边佳兰,上述条件往往不成立,于是研究者本身也往往便是当地历史文本的初始制造者,需要将日常的习惯、口述的记忆以及仪式的观察记录下来,进而转换成史料,开始建构历史。
从这点出发,新山与边佳兰可被视为马来半岛华人社会史研究现况的一体两面,存在相互借鉴的余地。
第四章“神鬼人兽”,顾名思义,是寄望于本章所充斥着的诸多怪力乱神,加以探究多元世界里的身份如何定义与转换的问题。
从中国明代笔记中对满剌加妖异的陈述,到老虎的意象如何游走与报应、死亡、神明与庇护之际,进而延伸至豪杰、番人及墓碑如何化作鬼神,年兽传说又如何在南洋成真,其表征是人、鬼、神、兽彼此身份的交叠与转换,内里则是多元环境下华人的认知视角如何自适,并实现自圆其说的过程。或许,与宏大的历史叙事相比,乡野奇谭往往更能在光怪陆离中,体现“臆造南洋”的精髓吧!
最后一章“记忆危机”通过侧写太平洋战争、战后紧急状态及“五一三”族群冲突事件,探讨人们处于危难时刻的应对,以及事后的记忆与忘却,展示不同时代背景下个体与集体的选择如何被描述为历史,而后者又将在后世传诵的过程中被无止境地、策略性地清晰化或模糊化。但亦是上述形成的认知多元,造就了叙事的多元,终将置入国家、族群与地方传说中,又一次化作历史的余烬。
(《臆造南洋》导言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