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古装玄幻剧《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以下简称《三生三世》)的热播,天族“妻控”太子夜华与青丘东荒女帝白浅这对痴恋三世、虐狗万千的荧幕CP,在短短一月之间便收割了无数不能自拔的动情粉丝;而“青丘”、“帝君”、“上仙”等热门词的流行也唤起了广大观众对神仙世界、对中国古代神话的求知兴趣。狐帝管辖的青丘国究竟坐落于四海八荒的何处?白浅上神所在的白狐一族有着怎样的身世来历?这部神仙辈出的通俗作品又与中国古代神话存在多少共通之处呢?今天小美请到神话学博士刘捷,来为大家一一解密。
剧中的青丘国究竟在哪里?
负责任地说,正确答案应该是:不知道。因为在先秦典籍之中,青丘国的地理位置便已模糊不清。比如在《山海经》的《海经》部分中,青丘国就是与黑齿国、大人国相邻的海外方国,地处华夏以东、遥远难及的“海外”“大荒”之处。
剧中的青丘国风景如画
《海外东经》里说:青丘国在北边,那里的狐狸有四个蹄子,九条尾巴(“青丘国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大荒东经》里也有:青丘国的狐狸有九条尾巴(“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逸周书·王会》里说遥远的东方属国青丘国是以九尾狐为贡品入见周天子的(“周公旦主东方……青丘狐九尾,周头煇羝”)。《吕氏春秋·求人》里又说青丘是世界最东边最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只知道大禹曾经去过(“禹东至榑木之地,日出九津、青羌之野,攒树之所,㨉天之山,鸟谷、青丘之乡,黑齿之国”)。这都是承袭了《海经》的叙述。所以青丘国可能是在东海蛮荒之地,只有大禹这样的圣贤才能到达,而辨识青丘国的唯一线索也只有该国特产——九尾狐。
美丽的九尾白狐、高贵的九尾白狐、神秘的九尾白狐,是否能请你带领我们一探青丘国呢? 图 XR
别数了,我帮你数好了
对春秋战国时期的古代先民而言,青丘国与其说是一方诸侯,更不如说对世界边缘、海外东极的一种象征和想象。所以说,《三生三世》的原作者将青丘国的狐帝子孙分别安排到五荒为君,应该与先秦神话传说无关,而是作者创造;倒是白浅上神的“东荒”女帝君之职,与先秦典籍中将青丘国置于“东荒”、“东极”的记载有暗合之处。换言之,是东荒、青丘国、九尾狐这些先秦神话传说中的典故构成了青丘女帝君白浅的文学原型。
青丘原来是春天的祭坛
既然青丘国并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国度,那么这种想象以及它的名称又是从何而来呢?要解答这个问题,我们要再次回到《山海经》里。
《山海经》的《海经》部分是依据承载神话知识的上古图画叙述而成,经文中经常有“有一女子,方跪进柸食”这样的画面描写。因此其中对青丘国与九尾狐的记载并不能停留在字面意思,而应该联系上古神话思维来还原文字背后的神话图景。
“丘”的本义是小土山,而古人所堆砌的祭坛也同样是高于地面的土丘,因此也叫“丘”,比如《周礼》中就记载有冬天的祭坛“圜丘”以及夏天的祭坛“方丘”。古人又将四时与四方、四色相对应,青色正象征着东方与春季,所以“青丘”并不是简单的青色山丘,也不是偶然出现在《海外东经》中,其原型应该是一种春季的祭坛。
九尾白狐带领我们到达的,可能只是个这样的祭坛
正如神话学家刘宗迪所指出的,《山海经》的《海外经》部分所对应的应该是一幅幅上古先民所描绘的月令图画,只是作者不知图画原意,而生硬地对其进行了记录和解释,其中的四方神同时也是分掌四季之神,其中的海外方国其实就是各个月份不同的民俗仪式场景,而各种奇珍异兽则很可能就是不同时节的物候事项。因此,所谓的青丘国,便是古代春社之祭坛,而九尾狐的九尾是一种生殖力的象征,所象征的正是一场于仲春之月举行的会合男女、祈求子孙的春社活动。
九尾白狐嫁龙族太子,高攀了么?
“狐狸精”对女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好词汇。在家喻户晓的《聊斋志异》、《封神演义》等传统小说中,狐狸精或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或是落魄书生的怨偶,偶尔勾搭个富二代也就罢了;为什么到了《三生三世》中,却能够位列女帝、飞升上神、与天族太子成婚呢?这就要从大禹与九尾狐的缘分说起了。
剧中的九尾狐白浅貌若天仙,人家本来就是仙~
前文所引《山海经》已能说明青丘与九尾狐的关系,《吕氏春秋》中又提及大禹曾到过东荒青丘之地;于是随着战国时代符应思想,也就是吉凶象征的兴起,大禹就自然而然地与九尾狐见上了面。《竹书纪年》中就曾记载,在帝禹夏后氏时“有白狐九尾之瑞”,此处九尾狐的“白色”得到突出,九尾白狐从青丘国的特产贡品,转为了大禹称帝时象征天下太平的祥瑞。
你们的浅浅,在《山海经》等古籍里长这样
这还不算,根据《吴越春秋》记载,大禹在三十岁时还未婚娶,行至涂山时害怕自己带了晚婚晚育的坏头,又不好意思去相亲,还扭扭捏捏地说:我要娶妻,上天必然会降下符应。幸好这时有只九尾白狐来造访大禹(“有白狐九尾造于禹”),大禹认为这九尾白狐的颜色与形态正是自己娶妻的吉兆(“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于是欣然与女娇结为夫妇。
在这则汉代流传的故事之中,九尾白狐不仅是大禹的媒人、象征帝王婚配的祥瑞,更是与帝王服色相同、气质相同的高贵王者。甚至有学者认为,故事中“女娇”的出场实在突兀,大禹所娶的其实就是他所遇见的九尾白狐。所以当《三生三世》中的狐帝与天君为自己的儿女订婚、结成亲家的时候,狐狸精一族并没有丝毫的高攀,九尾白狐早在汉代就成为了能够与上古圣帝相匹配的祥瑞或者“天妃”。
在汉画中,则是长这样
白浅高贵在于白
当然,还应该注意到的是,“青丘白浅”的高贵并不仅仅在于她是青丘国的狐狸,还在于她是狐帝“老白家”的子孙,继承了高贵的“白色”。而从“九尾狐”到“九尾白狐”,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也颇有来历。古人认为狐狸即便在死了之后,脑袋还会朝向自己在山丘中的洞穴,是一种不忘本的动物,所以往往以狐狸来比喻仁德君子。先秦贵族也纷纷以狐狸的皮毛制衣穿着,于是便有了《诗经》中的“取彼狐狸,为公子裘”,“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君王之尊当然不能与普通的贵族公子一样,所以在先秦又传说有一种价值千金的“狐白裘”,孟尝君当年入秦的时候就送给过秦昭王一件。其实这世上原本并没有通体纯白的狐狸,所以这狐白裘是集数百只狐狸的腋下纯白之毛而制成,“狐白裘”所象征的富贵荣华可想而知。《礼记·玉藻》亦曰:“君衣狐白裘,锦衣以裼之,君之右虎裘,厥左狼裘,士不衣狐白。”说的就是只有君王可以穿着狐白裘,普通士人是没有资格的。正是这样一层典故,使得“白狐”同时具备了君子的仁德与帝王的尊贵——大概也是因为这一层原因,《三生三世》中的狐帝一族必须(只可能)姓“白”。
现实中的白狐,在高贵的同时,更多了一份灵动
反正不长这样
美丽的神话竟是许多个不靠谱的叠加
青丘和九尾狐这对神话义项,原本是对春社祭典中祭坛与求子活动的描绘,是上古先民知识体系中时间与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幅神话图卷不幸被春秋战国时某位一知半解、又自以为是的没落贵族拾了去,将四时月令误解为了四裔方国,于是就把青丘写成了国家,把九尾狐写成了青丘的特产,又把这一系列误解组成了一部《山海经》。从此以后,《逸周书》、《吕氏春秋》的作者们又一通道听途说,竟然将这个盛产九尾狐的青丘国吹嘘得家喻户晓,俨然成了一个与中国友好往来的邻邦。
直到符应之说开始流行,好事之徒又将象征着王者荣耀的“白狐”引入九尾狐的故事里,于是便有了《竹书纪年》、《吴越春秋》中作为祥瑞(甚至帝妻)出现的九尾白狐,《白虎通义》、《瑞应图》、《宋书·符瑞志》、《南齐书·祥瑞志》等等作品也紧跟时尚,把九尾狐与大禹、周文王等圣王贤君的事迹联系在一起,好一通夸张。
直到隋唐时期,谶纬符应之说逐渐被禁止,“九尾狐”的传说才渐渐淡出“砖家”们的视野,在志怪小说中发挥余热,并于明清时期借助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热门读物重新火了起来。当今时今日的我们,遇见《三生三世》的白狐,其实就是一次传统与当代的碰撞。至于你在这神话与小说、熟悉与陌生之间,能够收获多少文化乐趣,就完全取决于你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历史有多少深刻的认识了。
参考文献
1.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商务印书馆,2006年。
2.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3.任志强:《狐媚崇拜的早期流变》,《民俗研究》2013年第3期。
(作者系中国民俗学会会员,先后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专业、山东大学民间文学专业。现任华东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师,主讲《中国文化导论》课程。)